成败与分流:中、欧跨世纪竞逐(上)
成败与分流:中、欧跨世纪竞逐(上)
公元1850年之后,从某种程度上说,中国和欧洲的国家财政、战争和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,与一个世纪以前已经截然不同了。
中国“低税收,高公共产品供给”的财政平衡模式难以为继,取而代之的,是以筹集军费为目标的高税收财政体制。筹集到的军费,一方面用于扑灭19世纪中期国内此起彼伏的叛乱(编按:即农民起义),另一方面用于加强军备,抵抗外侮。
因此之故,中国政府投资于公共产品的意愿和能力,比起一个世纪以前大大降低。就像更早期的欧洲国家一样,1850年之后的中国,也开始将国内贸易和国际贸易作为主要的财政收入来源,并提高了政府垄断的食盐销售价格。
清政府敛财能力加强
与上述情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那个年代的欧洲各国不再专注于代价高昂的战争。在此之前,正是这些纷至沓来的战争导致了国家财政急剧膨胀。随着战争开支的减少,欧洲各国开始提供越来越多的公共产品。
19世纪40至50年代,贯穿欧洲大陆的铁路动工建造;19世纪后半期,欧洲各国又陆续建立污水处理系统、埋设下水管道、铺筑城市路面、安装路灯等等,以提升城市的形象和宜居程度。在增加公共产品供给的同时,欧洲人还完成了从18世纪就逐渐起步的向自由贸易的转变。
这些转变有的是发生在一国之内,有的则是各个国家协同完成。1847年,英国单方面地废止了“谷物法”(编按:一种于1815年至1846年间强制实施的进口关税,借以“保护”英国农夫及地主免受来自生产成本较低廉的外国所进口谷物的竞争);1860年,英国和法国签订了一份重要的贸易条约。
中国和欧洲财政制度的这些变化,都发生在工业革命之后,并未对工业革命本身的发生起到助推作用。然而,19世纪下半期的中国,完全有可能在调动资源、促进经济方面做得更好一些。因为与18世纪相比,当时的中国政府能够获取到更多的国家收入。
但1895年之后税收的大幅度增加,其实是列强逼迫下的无奈之举。增加的那些财政收入,也大多用作了战争赔款。近代早期欧洲的军费开支,很难直接地、正面地推动经济发展。同样的,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的战争赔款,也几乎不可能成为当时中国经济的催化剂。
1849年,中国的财政收入为白银4259万两,其中77%来自农业和贸易盈余。36年后(1895年),中国的财政收入增长到了白银7700万两,其中征自贸易的税款达到了此前的4倍。据日本的中国近代经济史学者滨下武志研究,从18世纪20年代至19世纪40年代(清雍正至道光年间),中国政府的开支保持在白银3000万两至4000万两之间,然而从19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(同治至光绪中期),这笔开支迅速地翻了一番,达到白银7000万至8000万两。
传统的观点认为,此时的中国积贫积弱。但一个真正积贫积弱的国家,不可能使收入和开支都增加得如此之快,它反映出一个更重要的变化,即这个国家已有能力筹措远远超出此前预期的收入。尽管许多时候仍然是入不敷出,但它显然具备了应对外国挑战的财政实力。
这些新增的财政收入,相当一大部分来自海关。除了为外国贷款做担保之外(贷款主要用于平息1876年发生在中国西北部的回民叛乱),海关税收在19世纪80年代还用于修建铁路。中央政府对于海关税收越来越严格的控制,说明它正在不断提升进行基础制度建设的能力。只要我们不再紧盯着19世纪末清政府救亡图存的失败,而是与18世纪时的清政府进行比较,就不能不看到它在财政能力方面的长足进步。
1911年,也就是清帝国的最后一年,清廷的财政收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3亿200万两白银。其中,农业税从原来的白银3000万两增加到5000万两,贸易税达到了2亿700万两,其余的4500万两则来自各种杂项收入。晚清政府在许多方面都显得疲弱不堪,但敛财的能力却绝不在此之列。
不幸的是,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的赔款,几乎相当于朝廷一整年的收入,而1900年拳乱(编按:即义和团运动)之后的庚子赔款,更高达甲午战争赔款的1到1.5倍。由此可见,让中国的财政状况岌岌可危,最后陷入绝境的,其实是付给列强的巨额战争赔款。
中日欧逆转“命门”何在?
假若中国未曾背负如此沉重的国际债务,并将新增的国家收入用于发展经济,结局会是怎样呢?是否有一些迹象可以证明,当时的清政府完全有可能更加有效地利用这笔资金?
通常来说,人们会将19世纪末中国工业化的失败,与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相比较,但这样的比较往往会掺入一些历史的后见之明,或多或少地将20世纪中期中日经济发展的差异投射到19世纪。如果有更多的资金作为后盾,清廷就能有效地推动一场经济变革,而研究者们倘能认真地评估当时的中国朝野事实上都做了些什么,那么最终得出的结论会积极和正面得多。
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和历史系教授本杰明·艾尔曼,对于中国科学和技术演变历程的研究,涉及了19世纪末期的一些变化。他认为:中国学术中对于自然界进行探究的传统,在19世纪60年代的时候与西方的自然科学交融在一起。不论是作为政府官员后备的、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阶级,还是学识有限的普通工匠,都对来自西方的科学和技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而日本却是在十多年之后才发展到类似的程度。为了获取消化和发展舶来技术的经验,日本官员还专门考察过中国的兵工厂和造船厂。
日本经济思想史家泰萨·莫里斯-铃木发现,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,日本曾通过许多地方性的学术群体来传播技术和知识,而中国的省级地方政府,也曾试图在其所辖的县份,建立类似的知识共同体。我们更加直接地搜寻19世纪的证据就会发现,以往人们深信不疑的“日本人比中国人更加坚定和努力地推动经济发展”的结论,其实是站不住脚的。
19世纪末期,尽管中国已不能像日本那样全力以赴拼经济,地方官员所掌握的财权却比以往更大了。我们可以设想,假如中国所面对的外部威胁减弱一些,中国人可能会付出更多的努力去争取增长经济。反过来说,若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少一些,中国也可能会继续保持那种长期延续的财政平衡,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足够的压力,去开启一个脱胎换骨的转变历程。
当中国皇帝将越来越多的钱花在打仗上(或者是用作战争赔款),欧洲大陆的国家却在想方设法地加大对经济的投入。当然,英国是一个例外,因为高税收是这个帝国得以存续的重要条件。但英国的人均收入相当高,它既可以供养全世界最庞大的海军,也可以拿出足够的钱投资于公共产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