投机与情怀

前时“康夏散书”一事，在朋友圈闹得沸沸扬扬，如今此事以热闹始，以玩笑终，康夏自己也给弄得满身污水。恕我不敏，几篇采访看了个大概，实话说，也没弄明白这算是怎么一回事。倒是散书本身，让我忽然想起，书，其实是件特殊的文化商品。

中国虽然很早就有了书籍，但最初唯有王室和士族才有阅读书籍的资格。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，禁书焚书之外，更颁布了《挟书律》，对书籍的流通和阅读进行了严格的限制。书籍具有商品交易的特性，到汉武帝时才开始。因武帝下令征集散佚书籍，并设专人誊抄，复设五经博士，以为西汉太学之始。由此，文化日趋繁荣，书籍流通也更为频仍，而太学附近更有一称为“槐市”的综合市场，每月初一、十五开市，其中即有书籍贩售。此后各地区也开始有了规模不一的书肆。汉代王充即常常去洛阳书肆翻阅书籍，“一见辄能诵忆”。不少学者即因家贫，无力购书，遂纷纷给书肆充当抄手，所谓“佣书”，以抄书作读书之途径，甚至以此为谋生之具。

唐代经济文化繁荣，尤其是雕版印刷术的产生，给书籍印刷和流通带来了极大便利。当时的苏州、扬州、长安及成都，即为全国四大图书销售中心。据日本学者大木康《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》一书的介绍，唐代的印刷品大抵都是年历、字书、占卜书之类，属于实用性强但无甚价值的日用品。而真正的书籍印刷则始于五代后唐的长兴三年(932)，即由宰相冯道献策而印刷的《九经》。延及宋代，书籍印刷愈加普及，书肆亦更趋繁荣。宋本书印制精良，用纸讲究，自来即有“一页宋版一两黄金”之说。

明清两代，文化中心迁至南方。全国重要的大规模图书交易中心分别是南京、苏州、杭州和北京，南方居其三。重要的书肆区，诸如北京的慈仁寺、隆福寺、琉璃厂，杭州的拜经楼、抱经堂，南京的三山街、花牌楼、夫子庙，苏州的护龙街、观前街玄妙观等地，各地文人，汇聚此处，不仅是图书中心，也允为一地之文化中心。至于书肆中之书贾，因多年熏染，有不少也是学问专精的学者，“言及各朝书版，书式、著者、刻者、历历如数家珍，士大夫万不能及矣”，因此张之洞亦尝云，读书人该多往书铺里去，至少于目录之学，是有特别的好处的。

而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罗伯特·达恩顿关于《百科全书》的研究著作——《启蒙运动的生意》，则将卖书这件事谈得特别深刻，又特别有趣。

今天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大多会谈及狄德罗主编的《百科全书》之于启蒙运动的重要地位。但除去文化史的深远意义不说，事实上，在18世纪的法国，这套总计28卷、71818个条目、2885幅图版的《百科全书》还是法国大革命之前“整个出版史上挣钱最多的生意”，是那时的土豪、文人竞相购买的爱马仕级别的文化奢侈品。

1746年冬，巴黎大出版商勒布雷顿约请狄德罗主编一套由他策划的《百科全书》。当时的狄德罗还不是巨擘大腕，不过是一个33岁的青年撰稿人，过着卖文为生的拮据日子。主编这样一套大书，可以定期支取费用，自是桩美事。因此，狄德罗之外，著名数学家达朗贝尔、思想家伏尔泰、孟德斯鸠和卢梭等200多人相继加入其中。

《百科全书》甫一问世即热卖。经达恩顿研究，这套书的初始投资约为7万里佛，收益为250万里佛，总收入则高达400万里佛。如此暴利自然使得旁人眼红嘴馋。巴黎另一大出版商庞库克遂于1768年从勒布雷顿手中买下了《百科全书》之后各版的版权，成为这套书的占有者。

这位18世纪法国皇家印刷局和科学院的书商，绝对是个狠角色。他拥有优秀生意人必须具备的一大特质，亦即长袖善舞，玲珑八面。正如达恩顿所言，“《百科全书》从一开始就依赖金钱和权力的联合，在它最早期的历史进程中政治和经济利益就纠缠在一起”，换句话说，庞库克不仅要处理好丛书的编辑印制事宜，更要紧的是与出版过程中的各种势力周旋。

他需要先好好孝敬一番他的保护人，让巴黎警察总监帮他处罚那些盗版商，让书报总监在图书交易中多多偏袒自己，让外交大臣为他的图书出口大开方便之门;此外，他还得应付大规模印制《百科全书》过程中层出不穷的麻烦事，教会的检查和没收是时刻存在的风险，工人的紧缺和他们不时提出的薪资问题，撰稿人参差不齐的水准以及光拿钱不办事的各种不靠谱;而国内外书商的各种盗版诡计与私下阴谋，更是需要庞库克费尽心力一一应对。

我们总错觉人类历史上知识文化的传播是一桩美好的事情。但大多数情况下，文化传承的背后往往是一把把的辛酸泪。正如达恩顿指出的，书籍是“匠人的产品、经济交换的物、观念之舟以及政治和宗教冲突的要素”，因此不可避免地需要与各种力量进行角力和竞争。《百科全书》的诞生，就是那个时代各方势力平衡之下的产物，背后的故事不啻巴尔扎克《人间喜剧》的翻版——充满着算计、欺诈、妥协，甚至最卑劣的恶意。但吊诡的是，正是那些书商的逐利、投机与贪婪，使得《百科全书》最终诞育，而人类文明史自此向前迈进了一大步。

我并不是说人性的贪婪与投机是推动人类文明前进的伟力，但《百科全书》的故事至少提醒我们，文化的传播从来不这么简单，在真刀真枪的现实面前，套用最近流行的一句话，虚无的情怀大抵并没有什么用。